軫花辭第一章 秋葉紅添愁益恨

    長安,深秋,碧雲秋色,寒鴉點點,霜葉微紅。

    楚府院內蕭瑟寂寥,落葉滿階,遍地紅黃。

    微涼的秋風入戶更振奮了伏案奮筆之人的精神,他下筆更加急速,力透紙背。一雙濃眉緊緊地擠出一道道縱溝,他顯得很焦躁,落筆有些凌亂。他匆匆將信箋寫成,裝進信封里,用紅臘密封好,放在桌案正中,心頭沉重如大石壓頂。他抬頭望向窗外,俱是枯枝殘葉,心中戚戚,無可名狀。

    敲門聲驚起,他駭然灑落了半杯茶水與桌上。他慌忙將信收入懷中,急叫來人入內。

    來人滿面風塵,還未及梳洗,單膝跪下,抖落背上塵土,痛心疾首道:「大人,軍報到了,將軍戰敗了。」

    他目瞪口呆,驚懼萬分,身子向後重重一靠,不住重複,似是自問又像是問他道:「敗了?敗了!」

    來人垂首,沉痛地應聲。

    他半響回魂,顫聲問道:「那傷亡如何?」

    「傷亡十之六七,大將軍他,他戰死在熏寶城中了。」

    又一個噩耗傳來,他不敢置信地站起來,卻又因為雙腿發軟,而伏倒在案上。抬頭時,髮髻微亂,眼角噙淚,雙目緋紅,痛聲道:「大哥,死了?!」

    他似要昏倒,那人連忙上前扶住他的身體,他還未地喘息之空,又有下人前來回稟:「大人,蒲公公傳旨聖上急昭您入宮見駕。」

    他被來人扶着坐下,喝了兩口熱水壓驚。他拼命的捋順自己紊亂的思緒,調整急促地呼吸。他緩了緩,吩咐下人將自己的官服取來,待下人出去,又拉着手對來人說道:「若我有事,你去找孟、劉兩位大人請他們務必想辦法保我妻兒,尤其是三夫人,定要留住她的性命為好。」他從懷中掏出信箋將其塞入他的手中,懇求道,「先將此信送去金陵,你在宮門等我消息,一旦有失切記將此信寄往金陵家中。」

    那人鄭重將信箋收好,對他抱拳,躬身離去。

    聽着遠處孤雁的啼鳴,他忽然扶住了臉,嘶聲悽厲而呼:「大哥!」

    他這一去便是接近天明破曉才歸來,他騎馬入府,進門便扎進書房,身心俱疲、萬念成灰。

    第二日,朝中聖旨傳來。天盛軍主帥楚忠濂於異族聯軍對戰中戰敗身死,革去其世襲爵位,由於其生前未曾娶妻,沒有妻室兒女,倒也沒有可以株連的家眷。金陵楚氏皆被訓責,而與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楚義濂則連降三級,罰俸三年,眼見得他不過七年八載便有望登壇拜相的榮耀前程就此斬斷,他卻並不惋惜,只是一想到他戰死沙場,卻未能馬革裹屍的大哥,數度掉淚,悲傷難以自抑。

    懲處執行後不久,楚義濂便請了漫長的病假,同僚都以為他自暴自棄,要就此放棄自己的政治前途,卻不知他確是因為悲痛過度,難以應對紛繁複雜的朝政公務。

    傍晚,他再次因傷痛拒絕了飯食,每次敲門聲響起對他的神經都是巨大的折磨,他遲鈍地抬起頭來。

    這次進來的卻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婦人。她穿着一身端莊卻略顯老氣的棗紅團花大袖衫,明明已經入夜,又是拜見丈夫,卻依然金釵玉飾戴的齊整,妝容似是重新補過,抬手投足之間儘是氏族仕女的驕矜莊重。


    他望着他這個從垂髻之年便一直活在禮教的約束下而變得呆板嚴肅毫無靈氣的正妻,輕輕嘆了口氣。

    她少有笑容,面部僵硬,表情木然。每次兩人的對話都好像臣屬之間例行公事,幾乎沒有夫妻之間的親密與戲謔,這種枯燥無趣的生活連楚義濂都難以忍受,她卻毫無怨言,似很是自得其樂。

    她恭敬而淡漠地請他務必保證身體,恢復飲食,並引用了一大堆儒教之禮來勸導他,他聽得厭煩,又沒有心思和力氣爭論,隨便喝了幾口熱湯,吃了一塊酥餅,她這才露出一絲得勝的笑意。

    她走了沒多久,楚義濂便躺在軟榻上,然而卻毫無睡意。昏沉中一隻溫軟的手撫上他的臉頰,他驚訝地反手握住,翻身瞧時,於陰影處瞧見了一張擔憂的臉。

    「這麼晚,你又來做什麼?」楚義濂坐起,小心地扶着她坐下,她挺着即將足月的肚子,抱着一個灰布包袱,坐在床邊。

    她不似大夫人盧氏穿着,僅着素衣素裙,環佩珠釵一隻未戴,髮鬢間插着一朵白花,不施粉黛,卻依舊清婉嫻麗,但她愁色敷面,美目流眄,瞧着他一日勝似一日的憂思成疾、形銷骨立,落淚道:「你這般可怎麼好,大哥在天之靈亦不會安心的。」

    楚義濂疼惜地替她拭淚,柔聲道:「我無事,你莫要胡想,當心身子。」

    她低頭從灰色包袱里掏出一個牌位交給他道:「我知你心思,大哥戰敗,死的慘烈,到底是為國捐軀,卻惹惱了聖上,楚氏上下也不敢祭奠,我只得暗中遣人替大哥做了個牌位,用的是他的字號,也不敢寫名字,咱們放在屋中悄悄祭奠,也算盡一點心意。」

    楚義濂瞧着牌位上的字,感動地熱淚盈眶,他將其攬在懷中,哽咽道:「蕎兒,這世上唯有你最懂我,這讓我不知該如何感激才好。」

    她柔聲細語地安撫丈夫的傷心,體貼入微之情像溫水一般沖入他冰涼的四肢百骸。兩人於燈下靜靜相依,像棲息在波濤駭浪上的一葉孤舟。

    楚義濂的假期不過剛休了幾天,便被特招回朝,連日議事深夜才歸來。這日,又是酉時還未見車馬響。盧氏也懶得等他回來,獨自在屋中用完飯,便更衣聽屋中丫頭說笑解悶。

    戌時一刻,二夫人蔣氏木蘭匆匆跑進屋,撫着胸口驚嚇似得說道:「夫人,三妹要生了。」

    盧氏不緊不慢地站起,責備似得瞥了她一眼,沉聲道:「慌什麼,把產婆叫來,屋中婆子丫頭都是現成,熱水、布匹、藥材家裏應有盡有,只叫他們用就是了。你又不是沒生過,值得這般大驚小怪的嗎?」

    蔣木蘭臉一紅,羞怯地垂下頭,因為着急奔跑,吸入了幾口涼氣,這會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起來。

    「行了行了。」盧氏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回屋歇着吧,你這個病美人,真是中看不中用。」

    蔣木蘭垂頭喪氣地壓低聲音,捂住口鼻。剛邁出一步,忽而臉色一白,因為她聽到身後傳來盧氏的一句無情的嘲諷,「怪道連個兒子都保不住。」她渾身震顫,不住咳嗽,像是快要倒塌的牆壁,顫顫巍巍的走了。

    府中的幾位有經驗的婆子領了命令,陸續進了白蕎的房間。丫頭叫醒在偏房熟睡正酣的產婆,拉着她狂奔入院。

    盧氏將任務分配好,便返回屋中休息。有幾個年輕氣盛的小丫頭不懂事便在她面前嚼舌根:「不過一個妾氏,生個孩子竟弄得府里上下都不得安生。」

    穩重的任嬤嬤喝止她們住了口:「你們這幫丫頭懂什麼,夫人不過顧得是老爺的顏面。」她將泡好的蜂蜜花茶吹涼了遞給盧氏,盧氏微微點頭。她立馬畫蛇添足,多嘴提議道:「夫人不若過會兒去三夫人房裏坐坐,便是在老爺面前裝裝樣子也好。讓老爺也看到夫人您的大度容人。」

    聽了這話兒,盧氏冷了一張臉,斜眼瞪着她道:「像話嗎?我一個正室去照顧一個妾氏生孩子。她算什麼東西。我是洛陽顧氏嫡出的小姐,她不過一個蜀南的鄉下丫頭,識幾個字,會彈幾段曲兒,做幾首詩,便把老爺迷得五魂三倒的。若是時運不濟,也就是青樓艷妓的命。老爺糊塗,我可不糊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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